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北宋)欧阳修《玉楼春》
玳瑁梳被一只精致的手握住,在黯淡的湖面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滴滴晕得苍绿的湖水由梳上细细的纹路中淌落,若得那水纹向远处气息氤氲的湖心一层一层地荡去。女孩子精致的手是青白色的,在糊着一幅米白色的宫灯下,暗暗地泛着灰气,像极了死人的手。然而那一张脸却还是姣好的,脸色虽不鲜润却也还剔透:小小的脸庞,小小的唇齿,一双眉峰也是细细的淡淡的,仿佛同远山碧水一样出自擅长淡雅的山水画的画工笔下。只有一双沉沉的眼睛,那时要惯于浓墨重彩的画工才能略略描得一二的。乌黑的眸子和乌黑的睫毛,瞳孔中闪着一线稍纵即逝的光芒,随后便显得懒懒的,好似蒙上了一层褪了色的纱。这使她整个人儿都显得苍老和疲惫,虽然女孩子的脸看上去不过十九岁。
靠在西湖边楼阁的画栏里,苏小小缓缓地望向远方墨绿色的山与波澜不惊的湖面。之间夕阳正收敛了霞光,慢慢的从天边落下去,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落下去。是的,虽然慢,但始终还是要落下去的。这就和人一样,任是多年轻、多美丽的人儿,又有谁能逃过个死呢?但不同的是,朝阳在第二天还会照常生起,然而美丽年轻的人儿却不会再生了。想着,苏小小凄凉地笑着。
天色暗下去了,湖里的冷气也渐渐沁生了出来。她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气钻入衣中,随即便是胸口里仿佛撕裂般的疼痛。“咳咳… …”用手扪住嘴,苏小小压低声音咳嗽。
“小姐,该回去了,天凉了,药还没吃呢。”楼阁的另一头走来一个十七出头的婢女,神色温柔地说。
“那药吃又何益,不吃又何益,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咳咳… …”低低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
“小姐,别这么说,想想李公子… …要保重身体呀。”婢女的眼圈红了。
“算了,紫菀,扶我回房。”
此时正值信史上之南北朝时期,中原大地朝代更替频繁。后世看来此时中国无非是此家坐几代龙椅便换成彼家,彼家几代后又换成第三家——可实际上这一朝一代也总有个四五十年的光景,所以还可以尽由着乱世之中的众生偷享清福——管它头上这天怎么变,人总是要活的——活,也总要活好。因此,这江南几州也依然是闲逸富庶,人烟阜盛的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而就在这歌舞升平之中,苏小小的名声遍传于大江南北。
夜已渐深,寂无人声,苏小小辗转反侧,咳个不停。待到睡意全无,她便披衣坐起。打开窗,只觉一缕暗暗的湖香透如,沁人心脾。窗外虽是深夜,那山还是墨绿的,湖面也依然波澜不惊。抬头望如夜空,一轮玉白的月清冷地悬于藏蓝色的天幕之中,令着湖光山色中充满了寂寞的味道——在她眼里。她知道,她究竟是逃不开这终生的寂寞了。她岁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不就在两年前的这样一个晚上,她送走了她唯一的意中人么?而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不知道快乐真正是个什么样子。
自从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亡后,她便打理了薄产,遣散了仆僮,带着贴身的丫鬟紫菀,居于这湖光山色之中。可过了数年,她似乎也有了点名气。是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这乱世之中,会吟诗作画,抚琴箫歌,怎么不稀奇呢?名声传出后,她就再也没有得过片刻安宁。那些乱七八糟的富尚豪贾、文人雅士、翩翩公子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找上门来纠缠她。然而她却打心底里厌恶他们,那些人虽然一个个都自命风雅,可骨子里却都俗不可耐,自私自利,为了一己的兴头就可以铁石心肠地践踏别人,脸上却都那般的冠冕堂皇。她心理无比轻蔑,可她不能表现出来: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她一个弱女子惹不起。她只得强装笑脸,强打精神去与他们敷衍,成日里周旋于其中。时日一久——不,也不过就三年吧,她就觉得自己老得厉害,终日只是恹恹的,无心饮食,身子就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瘦下来,可再不会复原了。她裹在轻纱中,就如一把淡淡的云烟,任风一吹,便会四散无踪,可哪又禁得起又添了个咳嗽的病——十六岁时一个清冷的秋夜里,她迫不过督抚大人的二公子,与他乘船至湖心赏月,那花花太岁多喝了几杯酒,便欲来轻薄她。躲着、闪着,实无逃处了,她干脆跳入湖中,倒将那醉汉吓醒了,叫人救上来,她已是浑身尽湿,身心俱损。那公子扫兴地舟行至岸,将她交还紫菀,就打道回了府。那天夜里,她就发了高烧。一个月过去,这病总算是痊愈了,可病根子也埋下了。从此,她就是咳,一年司机地可艘个不住,那手摸上去总是冰凉的,可额头又是热的,恰似一火一冰地烤炙她、冻凝她。她煎熬着,可就这样一日一日地香销玉殒了。——然而客还是要招待的,二公子那儿也依旧得赔礼,而微薄的家产也再撑不住他恣情而毫无理由的挥霍了。她苦,她倦了,她再熬不住了,她干脆用自己的美,去驱使那一切垂涎于它的男人们,去做他们虚荣的中心。她堕落了。
在她疲惫的心里,她明白,她只是在透支她的生命,去换得一点表面张的污秽光彩。可是她就想这样子,能够看着那无数趾高气扬的男人们围着她不停地转,凭着她一个手势和眼神忽嗔忽喜,她也就感到了一种恶意的报复的满足,那么其他的事… …她有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不过就是不要命地挥霍她的美丽和青春罢了,这是她所不缺少的。她成全了一代名妓苏小小的声名。
她本不想招待什么乌七八糟的才子骚客,但他们自己找上了门来;她本不想有才子佳人的虚名,但它们从天而降;她只想在这湖滨恣情吟咏,终老一生,但偏偏最平凡的愿望往往最难实现。那么她只有由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次率性的事。她岁自暴自弃地接待所有拥有半吊子财和才的人,可她的心未死!正因为如此,在哪个早春的寒夜里,她才会叫紫菀将流落街头的李翊请入馆内。李翊他只不过是一个贫寒书生,然而她就是瞧上他了。他不会像那些自封的才子们,作些不通的歪诗污了这青山秀水,但他会真心诵读圣贤经书给她听;他不会对她作的画指手画脚,但他回真正地观赏并用眼神赞美;他不会自作聪明地议论她的琴艺,但他回静静陪她在他率心弹出的曲中度过日落的一个时辰;他不会送给她什么镶金描玉的钗环的钗环与锦缎绸帛的衣衫,但他会在她咳得厉害的时候为她悉心煎一服汤药。这正是她想要的爱,平淡而深挚,没有那么多的虚荣而热闹的排场与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而是一种绵长又可靠的幸福,是她本以为回笼罩一生一世的温煦阳光。但是两年前他走了,带着她为他整理的行囊,走在了进京赶考的路上。她清楚地记得,在他告诉她要去赴考的那天晚上,她要去赴考的那天晚上,他的新一下子凉透了,那天上的月亮在她眼中刹那见变得惨白尖利得仿佛一钩弯刀,紧紧地剜着她的胸口。她多想跪下来求他别走,她多想哭着用眼泪挽留他。因为她知道,她的衰老是飞快的,她的青春是在一夜之间就回消失殆尽的。那正如傍晚时还是鲜货的繁盛的花儿,在翌日清晨便会乌黑凋残,无迹可寻。她心里是明明白白的,就是那些捧她的人,他们过早过多地吸吮了她的精神——可忑本就不是一个有足够精神的女子!
她没有跪地没有求也没有哭,她知识淡淡道了声好。愿勉强自己所爱的人任何事,正如她自己不愿被任何人勉强。于是她为他打点了一切,将一个贤惠的妻子为她即将远行的夫君所做的一样。她听到他说,他回娶她,只待他功成名就回来,他就会为她披上嫁衣,让她成为他美丽的新妇——可她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郁,于是她安心地听着,没有话,可淡淡的笑驻足在她的眼里。
这样,他一去数年,音讯皆无。而她依旧在这里等着,等着。表面上,她还是原来的她,她还是周旋于许许多多的中,她依然纵情宴歌。于是所有知道李翊的人都轻蔑地说她忘了他,他们嘲笑他与她的爱。然而她真的忘了么?在避开所有人的角落里,她知道,她每日里仍然是读着圣贤的书,画着淡雅的画,弹着纵情的琴,饮着一成不变的汤药——这些已成为了仪式,她所前程谨循的仪式——同时她等待着可以从高阁中取出嫁衣的一天。他曾向她郑重许诺的那一天。然而它对她竟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死死抓住它了。
其实两年并不是太长的时间,那梁下筑巢的檐子去去来来还是先前的一对;湖中凫游的远洋亦是旧年故知,可她经不起着两年的搓磨的。这些年来,她是全然地以药代饭,那一头青丝已然星星点点地灰了,身子骨瘦如柴,若不是紫菀搀扶,她连走长路的气力也没有。然而她还有美丽的面孔,当年名动江南的苏小小就惟独剩下了这张依然姣好的脸,而她也只有竭尽全力来保住这点残存的美,这全她还记得,她答应过他要做他美丽的新妇。
就在这个冥冥的夜中,她似乎觉得,她的短短的十九年的生命记忆,似乎都从那些最黑暗的角落里翻腾而出了,铺天盖地地想她涌来。而那中间出现的最多的字眼就是等待。等待,似的,她的一生就只是苦苦地,倾尽全部生命地等待罢了。等待李翊,还有吗… …不,李翊并不是她唯一等过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曾等过一个人,虽然遥远,但她却还能清楚地记起来,仿佛那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 好像就在昨天,六岁的她乘着车,与父母到一个大户人家拜寿。那户人家气派堂皇,门里门外都披满了红色的寿帐。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子。男孩子脸很白,眉很黑,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气地看她,而仆人们都恭敬地叫他“三少爷”——很久后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她父母为她订下的未来夫婿。在寿宴快结束的时候,男孩子笑着告诉她,将来他回用油壁车来接她和他成亲。“不要忘记!”男孩子带着坚决的神气对她说。六岁的她虽然不很明白,但是她觉得很开心,就仿佛在乌云笼罩的天空的一角突然冒出了太阳一样,着世界就一下子都不一样了。和他… …到他的家里… …离开她的… …她的乱七八糟的家。
她几乎忘了她的父亲的模样,因为他总是不回家,即使回家,脸上也永远是嫌恶;而她的母亲就知识胡乱地发火,打丫头,摔一切可以摔的东西,末了就号啕大哭。所以她的家里就一直一直盛满了瓷的岁片和女人的哭声,昏天黑地。她想坐上油壁车,让他带着她远离哪个家。从那一天起,她便一直一直等着他。在丫头爱大的时候,她都想方设法偷偷地绕开满地的岁片残骸,溜到大门边去看他的油壁车有没有来。那便是她的头一次等待,用孩子一次等待,用孩子一次等待,用孩子一次等待,用孩子新,孩子的喜怒哀乐,去做一个决非孩子的恳切、灼热、忍耐的等待。
等待持续了不过三年。在三年后的一个凛冽的冬日清晨,她又同父母来到了那一户堂皇的人家。但这一次,门里门外都挂满了白色的招魂幡。那个孩子死了,他的油壁车再也不会来接她离开哪个混乱的家了。小小的她虽然还不大明白伤心的感觉,然而她因为最大的失望而凄惨地哭了很久。
她浑浑噩噩地在那个似乎一辈子都无法逃离的家中又过了几年,就又依次看到白色的招魂幡挂了起来,不过这依次是在她家的门里门外——她的父母同染时疫趋势。她看到,往日从不上门的陌生的近邻远亲们此时都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而后又踏着那一地似乎永远在那里的瓷碎片,裹挟着什么匆匆忙忙地走了。她的家就那样渐渐地空了。不过她并不在意。在那段披麻戴孝的日子里,她因为再也听不到女人的哭声和看不到父亲的冷眼而感到一心一意的,冷酷的欣慰,她就那样欣慰地跪在灵前,不理会所有的眼光和声音,嘲笑地望着父母的灵牌。她笑他们,她笑着两个生前已恩断情绝的男女,死后却还是得共穴而眠… …
夜更深了,郁黑色的天幕中无论星还是月的光芒都显得有气无力。她知道,这是天明前的最后的,也是最浓烈的一段黑暗。她还知道,就凭她是熬不过去的,她这支油尽灯枯的冷烛是迟早会熄灭在黑暗之中,顶多回照见天边的那一抹鱼肚白罢了。不过就算这样,她也甘心。只为期待那一线永不会来临的阳光,她也愿竭尽全力来延长这点极其微弱的星焰。想着,她又倦了,头垂下来,手覆上眼,可无法睡去。
数月后,苏州灯节。庙会街上,泼天的灯火映得黑夜也犹如白昼。紫菀尽力渲染给苏小小听,幽要她去逛逛。可苏小小也不说话,只是想着,这关她什么事呢?几个月过去了,她的手更青白了,她的脸灰了、残了,岁还未碎灭,她知道不远了。她的烛要熄了,可那上元夜里的灯火还是泼天的。那灯那火,照得亮黑夜也照不亮她灰黄的脸,那么对于她有什么意义呢?可她禁不起紫菀的眼泪:“小姐,求求你了,去冲一冲晦气,叫这病… …早点儿好。”好什么好呢,她想着,笑着,可她还是来了。
做在一乘暖轿里,凳下放着炭火,手里捧着手炉,可她还是冷。轿走着,透过摇晃的窗帘,她看见灯火通明的街市与喜气洋洋的人群。那明亮、那喜气透过帘子似乎也沁到了她的身上,让她微微地有了一丝活气。她感到身子里的冷烛似乎烧得旺了一点,她笑了。
忽然,街边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无意钻入她的耳中:“… …咱们杭州这次可出大人物了,就是前些天皇上钦点为侍郎的李大人!”“哪个李大人啊?”“还有哪个李大人,李翊公子啊!”她一惊,挥手让轿停下,凝神听下去:“… … 那李公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罢了,听说那李公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罢了,听说当朝宰相把千金都许配给他了。啧啧啧,他不过是布衣出身,可真有福气啊!”
那两人还在絮絮不止,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刹那间,那整条灯市的灯火,在她眼前一齐熄灭,震天的笑语声一瞬间被什么猛地掐断了,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死般寂静中,她只能够听见那残酷的笑谈:“李翊… …宰相… …小姐…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随着新的碎裂,她感到自己正在真真切切地一寸一寸地死去,冷气鬼魅般地一丝一丝地由她的指间游到手心,又升到手腕。她甚至能够听到生命离身而去的咻咻声,快得像风一样。可她的心死得更快!他的背叛在刹那间杀死了她本还鲜活的心。她的烛被猛然掐灭了,而她只有不知所措。酗酒以来她是靠着他的诺言苟延残喘的,现在诺言失去了,她已想不出她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了。似乎她十九年来的生命都化作了过眼烟云,弥漫过一阵子,终又不着痕迹地散去,惟独留给了她此刻的满腔苦痛。
她没有感到,她身上的冷气已经游到了胸口,她只忽然看到,黑暗中,从远方幽然票未来了一盏雾蒙蒙的小灯,诡异的残绿灯色,就如乱坟岗上闪烁的磷火。近了些,她看清那是一乘宫里才会有的车舆,华丽至极的车身上套着一双娇若游龙的漆黑骏马,可却泛着阴森森的死气。而那架车的人… …她认出了那张雪白的脸与两弯墨黑的眉,那一双细长的眼正盈着幽魂的气息凝在她脸上。可她不在乎,她明白这是她的三少爷架着他的油壁车来接她了,那么她尽可以不要她的身,她的心,乃至这一切了。虽然三少爷死了已有十年,虽然他的心已碎裂,可着并不能妨碍她最后一次笑,并伸出一只冰透了的手,由那架车的人将她拉入其中。油壁车的轮又簌簌地滚动了,车子隐入了那一抹来历不明的黑暗中,只余一层灰蒙蒙的薄尘,潇潇地拂过来又拂过去。
街市依旧是灯活通明,人声鼎沸。紫菀难得见一次灯会盛景,也且放下了愁思,津津有味地东瞧西看。目眩神迷之际,忽觉一阵阴风刷过脸面,不禁打了两个哆嗦,回头关切地到:“小姐。冷不冷?让我来拨拨炭火。”一面说一面掀起轿帘:“小姐?小——”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唐)李贺《苏小小墓》
摘自:《第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之《不关风月》作者:郭甲子
第四届新概念作文,是我中学时爱极了的书,上下两本,至今保存的很好。时隔多年,看到这篇文章,依然感触颇多。